在回去的车上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我开始给好朋友发微信。我说我觉得从今天开始我跟师父之间的关系好像变味了,这件事你千万要保守秘密,我们两个知道就好了,不然说出去对师父的名声影响不好。
我讲完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我朋友问:“你对师父有情欲吗?”我说,我对天发誓绝对不可能,这可是我师父啊。我朋友马上说了一句:“我觉得他伤害了你。”当时我近乎歇斯底里地质问道:“这是我师父,怎么可能伤害我?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他是个好人,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吧?你不要乱想”。
我朋友:“醒醒,他这是利用师徒的权力关系对你实施了性侵啊!”这一句话好像平地一声雷,我瞬间整个人都惊呆了,还好我接受过性别教育训练,我知道,这个判断是对的。
而作为跨性别,这对我来说更是一记暴击,我讨厌被看作女性和主流话语中的“弱势”来看待,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一个正常的直男不是应该只对“美女”产生情欲的么?搞我干嘛?啊,说出去我还用在性少数圈混的吗?我估计这可能也会导致很多朋友在遭遇伤害之后不愿意对人言。
我也想在此提醒各位跨性别伙伴们注意,原来跨性别也有机会遭遇熟人性骚扰,因为主流社会依然会根据生理性别来看待你和你的性器官,如果像我一样长期混在直男堆里的话,记得要学会保护自己。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无论是任何性别气质,任何政治性别、生理性别、自我认同,无论衣着是否暴露,都有可能成为性别暴力受害者。
那天晚上,我朋友一直在微信陪着我,但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情绪几度崩溃,感觉我的人生支柱和信仰都崩塌了,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我在后来的诉说中,大部分朋友都无法理解我的这种情绪,这一切,要从我们的认识说起。
我们相识于2015年的某场活动。
当时我是某媒体公益线的实习记者,作为活动嘉宾的他是A市某区的主管领导。为了获取当地的采访资源,我主动去攀谈并添加他的微信。而彼时的我,信仰着课堂上教的那套“官民共治”理念,希望连结体制内的积极力量,“教育”政府官员,共同为社会变革出一份力。所以我凭借着自己实习单位的身份和媒体资源,不断结交在政府部门担任领导的朋友,希望寻找可以实践的突破口,而在和他的合作中,我觉得他的大部分三观和实践行动都和我坚信的理念非常契合。
他确实很有才华和格局。在当地,无论任何界别,所有行内人提起他都会竖起拇指。作为主管领导,他读了很多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的专业书籍,经常教育同僚、门生要多学习相关经验,常与我讨论专业理论和案例、历史,城市建设规划的思路,以及社会议题、边缘群体。在任期间他也在当地公益圈有不少建树。他还教书,很用心去培养那些出身贫寒、社会资本较为薄弱的学生成才,为大家提供包括但不限于金钱和资源等各种支持,当然包括我。
所以从一开始,他在我心中就有了完美道德光环和无限信任的基础。
后来我无法在媒体圈活下去,但也一直记着自己的理想。浮沉几年后,机缘巧合获得了一份文旅部门非编的工作。这也正好契合他的业余爱好——他是个武术高手,顺理成章就对本地民俗文史有一定研究。两市地缘相近,文脉相亲,我想利用体制内的资源为文化保育做更多事,把两市的行业资源、学术信息、保育研究行动联动起来。
在B市,非编制人员是没有地位和决策权的,我名不见经传,郁郁不得志。但“省城来的”加上有他背书,在当地就可以登大雅之堂。他开始陪我癫,这几年来,我是他大部分公益项目背后的操盘手和写手,也经常把他扯来B市开展活动,为他赢得一些人前风光的同时,看着服务对象的笑容,我觉得自己的抱负和潜能得到了最大的发挥,终于找到了欣赏我才华的伯乐,以及适合自己走的路。
我通过与他合作,凭借这么“一股清流”,愚公移山一样推动社会的变革,哪怕只是一片自留地也好。我甚至还想为身边的NGO带去合作机会。他经常都说我比很多党员更加理解“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理念。我们也会探讨性别平等理论,所以我从没想过他会伤害我。
我是个玻璃柜,很乐意与朋友圈所有人分享我早年在性少数NGO工作时的所学所见所闻。他说我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活的同性恋”,我就科普多元性别的基础理论、性少数群体的生存状况、相关NGO的境遇等等,日常也会给他分享一些同志文学作品、性少数的情欲、青少年性教育案例等等。
说这些时,心无邪念的我也还是当在做平权工作一样,或者学术探讨,毕竟那是个在当地政府挺有社会影响力的官员,我希望能凭咱俩的关系,润物细无声,让他(们)通过与我交往感受到,性少数不是怪物,和普通人无异。有时在外社交,他官场上的朋友问及我是男是女,正当我一脸尴尬时,他会出来帮我挡:“关你什么事,你理这么多干嘛“,我在旁感到非常感动和欣慰。
没读过大学的我拼了命抓紧一切学习、见识的机会,在过去这几年间,几乎每个月都会去A市1-2次与他见面,或是他来B市,公事是基础,随他学拳也只是小儿科,同时还会教我如何阅读史料、挖掘文献、从事研究的方法论,更多的时候他会给我传授很多不可为外人道的官场经验、工作思路,使我迅速成长,理解自己日常工作中面对的社交和任务的底层逻辑。
所以,在事情发生之后,我的难过里是包含着恨铁不成钢的,为什么连他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人?难道我真的要放弃这条路吗?以及,我非常怀疑人生,怀疑过去几年选择的道路,对今后自己要走的路和信仰,感到非常迷茫,不知何处可以安放。
很多朋友问过我,为什么不去报警和举报他。我做不出来,甚至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想着要保护他。
因为在我心目中,这个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他知道我平时在B市舍不得吃超过20块钱的饭,每次我过去,他就会带我和一班徒弟去吃很多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九大簋”,带我边走边学习当地的历史民俗和精神文脉,过时过节也会给我最大的利事,接济我贫穷的生活。他多次邀请我入门成为他徒弟(这种情况在武林中其实非常少有的),我自觉体能不如人,在拳术上学得很慢,所以一直没有行过拜师礼。但在我心目中,早就认定了这个人是我师父,如父如兄的长辈,我这大半年来也这么喊着。有些工作的决策,也会听从他的意见。
那个陪着我的朋友跟我说,我从今往后就该跟他切断联系。
我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就如陈奕迅的“是我或你犯错了吗,人被半路撇下,受那风吹雨打,谁人会爱我这种孤儿仔,流落到谷底,恐怕我已是个热恋的后遗,无人前来认领肮脏的身体……”
我在理性上知道自己斯德哥尔摩,但感性上直到现在还是不断地自我审查,甚至荡妇羞辱,希望找出一丁点自己做错过什么,希望错的那个是我,而不是他。我真的很难过,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我就这样失去了我的“好师父”,我还有很多很多的学术问题想跟探讨请教,我还有很多的拳理没理解透彻,我还有论文没写完……每次我一在社交场合交流讲述他教过我的思想和拳术,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另一个武术圈的朋友,ta提醒了我,我这种对于师父的崇拜背后,其实也是包含着权力关系的。
如果再深入一点接触武术圈就能了解,这是个性暴力、性骚扰、性欺凌的重灾区,他们经常会在圈内社交场合去炫耀自己的“战绩”,并且,被骚扰的对象无分性别、性取向、国籍、肤色,都有的,徒弟发展成(婚外)情人和包养关系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从来没人觉得这是家丑不可外扬。但至于这种关系模式中,有多少成真爱,说不清楚,但至少都是围绕着性和权力控制的。
在武术圈甚至传统行业里的这种师徒制之下,身处其中的你会体会到为何古人会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这种关系模式里,师徒关系就如父子关系,一般传统的师傅都会把徒弟当子女来疼爱,徒弟最初大多如我一样,对师父有着崇敬、感恩、畏惧的感情色彩。但随着时间推移,积水成渊,师父和徒弟就会形成利益共同体。
武术有着政府军旅、江湖绿林、保镖、粤剧、宗教结社等历史源头,自然也就继承了这种官僚制组织架构和男性阳刚(ju)崇拜,形成一种与地缘政治、血缘政治、宗族政治相似的业缘权力关系。大部分师傅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权力、资源的社会精英,业余免费教拳,师父和同门师兄弟之间等级、角色、职责分明,礼仪门规森严,一致对外。
无可避免地,也会模糊了相互的界限。师傅可为徒弟在自家主业或者利益相关合作方中安排工作岗位,更有甚者,安排婚配,以此巩固相互的社会资本和话语权。做徒弟的也会更加听话,鞠躬尽瘁地为师父办事,我见过很多师兄都是如此。当然,也不乏师兄弟间为了争夺师父的资源倾斜而面和心不和的情况。师徒教拳的时候多是关起门来进行的,相互发生了什么交易,这是一件罗生门。
如果是异性师徒,大部分徒弟如坐针毡,无论师父有没有性邀约、性暴力,都会因为妒忌被当成你勾引师父,被同门师兄弟起哄排斥,绯闻谣言人身攻击夹杂。这时如果拒绝师父了,你还能继续在师门待下去吗?还不如“光明正大”做师父的情人,拿到最多资源的同时,谁还敢在背后说半句闲话?
可我们师门一直很和睦,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抢些什么东西。毕竟,我根在B市,从来没有想过去当地发展。我一心只想借着他的能力和地位,可以为文化保护做更多的事,可以汲取更多他渊博的学识,尽己所能去传承我们的文化历史。我身边所有朋友都清楚,我没有打官腔,这是我从十二三岁就立下的志向。
接下来的几天我强打精神在工作,朋友圈也在努力地维持更新,好像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但其实我的内心非常崩溃,整个人都恍恍惚惚,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处理,并且非常恐惧他会来B市找我,每天都觉得度日如年,从来不失眠的我连续三天没睡着过,躺在床上也是“煎鱼”,被各种声音和情绪时刻笼罩着。
有朋友建议我应该留在他身边,不就是给他泄欲嘛,但我一定可以换取光明前途和物质生活,也有朋友建议我拿当天的衣物去要求他赔偿,我觉得受到侮辱了,我又不是“出来做的”。但我把衣物封存了起来,假如他未来要找我麻烦,手上至少好有点证据,不至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有朋友说我千万别说出去,不然激怒他会往我身上泼脏水,到时工作也会丢掉。
“谁不知道你是他的小跟班,外人顶多会觉得你这是嫖资谈不拢。”
“反正你在外人眼里也是个很喜欢跟当官的鬼混的人。”
“主流社会不知道什么是跨性别,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去勾引他。”
同时他每天都在我朋友圈疯狂点赞和留言,我每每看到都很心烦很乱。
我实在憋不住了,开始跟上司报告这件事,起码以后不会有工作接触。然后我不顾身边朋友的阻拦,给所有我带过去学拳的朋友打电话,确认大家都没有受到过他的伤害,那我也安心一点了。
我听从了上司的建议,给他编了一条信息:
X师傅,我想了好几天,有些话还是要对您说。我想可能是我的性格对待所有做兄弟的人都会比较亲近,没有顾忌尊卑,造成了您的一些误会。我资质较差,承蒙不弃,非常感恩您这些年来如父如兄般给我带来的视野、成长、指导、拳术和学术教学、社会资源等等照顾,还经常带我去吃好喝好,所以在我心目中,您一直都是我的好师父,我的长辈,我的兄弟,我非常荣幸有机会跟随您学习拳术。但我也分得很清楚,兄弟之间是会有界限和底线的,在学拳之外,我有自己的日常生活,有自己的爱侣,只是我很少言说。我仍然相信您有很高的学术造诣和品德,相信那天的事情都不是大家希望见到的结果,我愿意把这件事当粉笔字抹掉,像以前一样与您做朋友,向您虚心请教相关文化和学术理论,但我不希望同类事情发生第二次,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希望您能够明白。我不是怎么样的人,您是清楚的。
他给我回了几条信息,我再也没有回应了。
我去网上搜索性暴力受害者心理自救的信息,可大部分文章的关键词只是医院、报警、停止自责之类的,对我的懵逼状态和焦虑情绪并没有任何指导作用。
我知道此时应该去找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给我做危机干预,可是我付不起这个钱。只好厚着脸皮去找性教育领域的资深社工,也是我多年的好友,非常感谢她,不介意我没有钱。
终于熬到了周末,朋友给我做辅导,我问她怎么样才可以放下这件事,让我的生活回到正轨上,不能耽误工作。
她说:
发生了这么大件事,到现在还没超过一周,一个正常人就是应该懵逼的,他可是背叛了你的信任啊,所以你会对危险毫无察觉,当时你的反应就是最真实的自己,大多数人都这样。
你不是超人,你也是个人,痛苦是正常的,不是说一个学过多元性别理论见过这么多世面的人就一定可以处理这件事,忘记这件事,谁规定你一定要“正常生活”的呢?你应该去接纳和尊重自己当下的情绪,你的感受比他更重要,比工作更重要啊。不要再反问了,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他这么做你控制不了,无论你那天有没有上去,他只要带着坏心,这件事迟早有一天会发生。你要慢慢学会接受这件事情的发生,与它共存,然后跟随你的内心,自然就会有答案,如何处理以后与他的关系,主导权和选择权是在你手上的,不需要理会外界的声音……
谢谢你,苏,我要在这篇文章点名表扬,谢谢你在这个moment给我的力量!于是,我在当晚就把他拉黑了,并且对所有师兄关闭了朋友圈,再也不接他身边任何一个人的电话。
然后现在,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近日我也换了一个拳种继续学习,继续去探寻和研究我喜爱的武术文史。
这件事发生了一个月,我偶尔还是会质疑自己,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希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但是,它真的就是个事实。
我写出来的目的,并不是要举报他,也不希望有人去扒我和他的身份,这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好处。他始终曾经是我师父,栽培过我。
我只是希望,我的心路历程可以给予其它受害者力量,你不是一个人,有罪的不是你,而是施暴者,是那些个背叛我们信任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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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匿名
编辑:核桃栗子